汀州夜雨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饼渣】天宫逃亡

    敖丙乘着流云上天庭了。

    一袭白衣,长袖翩翩,眉目清俊,气质出尘,好一个温润公子,路过摘仙桃的仙女姐姐都要驻足看两眼。

    然而她们并不敢多看,因为仙桃摘得迟了会被西王母责罚。

     敖丙作为新任东海龙王,是代表龙宫来天庭上奏近年情况的。不过很明显他不急,他脚一拐溜去了云楼宫。

     云楼宫宫前清池种着一大片的红莲,长得极好。不是什么仙品,货真价实的普通莲花,还可以挖莲藕采莲子吃。当然此等凡物,除了净坛使者和太乙真人会时不时来蹭之外,没神仙稀罕吃。而斗战胜佛不吃是因为他不喜欢吃莲藕,哪吒不吃是因为总不能他吃他自己。

    敖丙偷溜去的时候红莲开得正好,彤光艳艳,染红一池清露,妖艳得很盛大张扬。

    在红莲层层叠叠的帷幛后,在清池旁,隐隐约约看得见趴着一个少年。少年男生女相,眉眼纤秀,唇红齿白;一身红色锦袍,散着黑色长发,眉间脸上妖纹艳红;腿上还缠着可怜的皱皱巴巴的混天绫。风火轮熄了火,要死不活地瘫在一边;火尖枪骨碌碌地滚进草丛。

    如此对待神器,天底下除了哪吒本人没人敢这么干。

    云楼宫种了一池的红莲,云楼宫住着哪吒三太子。

    此刻哪吒也要死不活地趴着,孤独而热闹非凡地和他的六只手臂玩。一只手拨拨池水,一只手抠抠莲花,两只手扇扇风,两只手撑着脸,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物尽其用,玩得风生水起,玩得不亦乐乎。

    敖丙悄悄靠近。倒不是想吓他,只是他习惯放轻脚步,不打扰别人,就像每次他踩进死寂的龙宫时一样。

    “六只手你就干这些事儿?”敖丙低头看他一会儿,终于出声。

    哪吒两只手撑着脸,都懒得抬头:“不然嘞。如今不打仗,也没有冰穹要我顶。”

    敖丙知道哪吒在说他冰压陈塘关的事,在暗刺他。他感到有点难堪,红了脸。

    “你还可以来东海洗澡。”敖丙轻轻嘀咕。

    他一是提醒哪吒,我是冰压陈塘关,但你当初大闹东海在先,我俩扯平了;二是还带着些讨好意味,邀他做客来东海耍。当年的龙宫三太子如今的东海龙王始终是个好脾气的好龙。

    但是很明显哪吒三太子并不是什么会顺坡下驴的好藕。他听出来了敖丙的话外之意,他恼了,他扭头用大眼瞪敖丙,用六只手的六根食指戳他:“东海那破池子,十个都不够爷洗的,谁稀罕!”

    敖丙很轻地笑。他知道哪吒就这脾性,口不对心,像个永远的小孩。他沉默了一会,开始捉住哪吒扇风的一只手玩,很轻松地等下一个话题,并不需要特意去找。这期间他可以好好摸摸看看哪吒。

    哪吒的六只手臂,是莹白的,纤细的,舒展的,手指柔软地弯曲着,像玉净瓶里的杨柳枝,或者说六只手臂本身就像一朵莲花;然而指甲又是玄黑的,尖利的,于是显得神圣又妖冶,像哪吒自己一样矛盾。

    封了神,就须服天界管教。哪吒好像很乖顺,尽职尽责,随时可以奉命统领天帅征妖魔,做他的天帅领袖,天庭的恶犬。没人会真的因为他永远不朽而年轻的容貌去轻视他。

    但又他确凿是顽劣的,叛逆的。

    比如说他率千万天将伐妖,开阵居然是丢个红绣球,还在掏绣球的时候被敌方不长眼的嘲笑“小娘子回去招亲,上什么战场”(当然,嘲笑完就被混天绫绑了),场面一度诡异而滑稽;

    比如说他闲来无事就去找已经是斗战胜佛的孙猴子互损打屁,一个闹过龙宫一个闹过天宫,谁知道会不会联手重蹈覆辙;

    比如说他遇见李靖翻着白眼就过去,白眼一定要够大够明显能噎着堂堂托塔李天王;

    比如说他还要去太乙真人那里蹭吃蹭喝蹭玩搞破坏,好像他还是太乙真人不懂事的小徒弟。

    最僭越的是,他还和龙族的三太子看对眼了。即使如今天帝为了不落人口实放宽了对龙族的限制,还允许龙族与天庭来往,龙族也依旧被天界严戒。

    这样的人,怎么看怎么个造反的料。天庭既要重用他,又怕他,更要防他,锁住他。

    因而不用哪吒的时候,云楼宫就是个精美的牢笼。

    “你上天庭一趟就玩我手来了?”哪吒抽回了手,黑色尖指甲划得敖丙手心有点痒。

    六只手实在多余,他收回了四只,然后慢悠悠地攀上敖丙的背,细白的手臂挂在敖丙的肩上。

    “不是,来例行禀报。”敖丙老老实实回答,又顿了顿。“……还有,来看看你。”他偏头看着肩头挂着的哪吒,笑得春风和煦。

    哪吒给他看得脸红了。哪吒切了一声。

    “哎。”龙背上的莲藕精开了口。

    “嗯?”敖丙应道。

    “你无不无聊啊?”哪吒一屁股坐下,抬头看敖丙。“我是说,你那鬼龙宫住得,肯定很无聊。”

    敖丙跟着坐下,认真地点点头。“是无趣。所以我当年才总愿意上岸玩,还总遇见你偏偏在岸边踢毽子……你踢毽子时要可爱许多,不然你揍过我全家,我是不敢再招惹你了。”

    “海风凉快,我火气大,愿意海边待着!你管得着吗!”哪吒气呼呼地说,“还有,不许说我可爱!说了多少遍了……”

    敖丙笑眯眯地“哦”了一声,“那就天生丽质吧。”

    “……敖丙,不扯那些了,我认真的。”哪吒被噎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他很快就直起身子,正视着敖丙,找回了开始的话题。“我很无聊,我在天宫待不下去了。”

    敖丙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我们逃跑吧。”

    逃,能怎么逃,逃去哪儿。

    按敖丙的性子这些是要问的,要考虑的。但哪吒似乎不考虑,也不用考虑,就像他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敖丙皱了皱眉,有点犹豫。

    哪吒并不着急他的答复,只定定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敖丙敛着眼睑想到了很多东西。他平静而偏执的父亲,冷寂而酷热的龙宫,破碎的万龙甲,高高在上的天庭,岩浆,锁链,冰,火……

    敖丙总有很多要顾及的东西,因为一直以来他并没有很多东西。

    可他一抬眼,对上了哪吒的眼睛。

    熠熠生辉,有如金乌坠天落入其中。

    一如他当年立于沧海之上,红绫击浪,脚踏金轮。那时狂风凛凛,巨浪滔天,惟他一身傲骨。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只有他一人,自始至终。

    那时他的眼睛也是这样,恍若金莲盛开。

    敖丙突然什么都不想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又无奈又轻松。

    “好吧。”他对哪吒说,也对自己说。

    所有问题,能怎么逃,该逃去哪儿,会有什么后果,都没所谓了。

    总之他们是下了天界。天帝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哪吒不在乎。

    他重新回到了人界,凡间,就像他还不是藕荷的时候那样,他踩着污浊的人间的土地,却满心满眼的雀跃。

    他换下了重塑莲身以来一直穿戴的红色,换了一身若雪白衣,只剩下了红发带束发,火尖枪变作了一柄长剑。敖丙则换了一身青衣,长发用一根玉簪束起。如此,外表上看就是两个翩翩公子,谁也看不出来他俩是仙是妖。

    经这一场逃跑,敖丙更加肯定即使哪吒成仙成圣了,内心其实和他重塑莲身之前相差无几,永远状似少年的躯壳里住着五日会闹海的那个孩子。

    比如他下凡后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冲去街巷买了两串糖葫芦。而且他回来还龇牙咧嘴地冲敖丙炫耀:“这是老子买的,两根都是我的,你要吃,自己买!”实在欠打得很。

    敖丙没理他的欠揍行为,但又确实掏钱去买了一根。其实他不太爱吃这玩意,他是想,万一哪吒吃了两根还没尽兴呢?那就给哪吒吃。尽兴了也没关系,那就他自己吃。

    因此敖丙举着糖葫芦举了好半天就是不吃。到最后糖葫芦还是进了哪吒的肚子。

    其实也不亏,一根糖葫芦换了一个吻,按哪吒的话说是“物超所值”,买主敖丙深以为然。

    逛完街巷,哪吒买了舔了一口才发现好像不能吃的面人(图案是扎着冲天揪穿着莲花裙的小哪吒),买了皮影人偶(一个拿着大斧子面目狰狞的敖丙),还买了些稀奇古怪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和一篮子花。

    “走吧,陪我回趟陈塘关。”哪吒扯着敖丙的手就要走。

    敖丙张了张嘴。他想说几百年了也不知道陈塘关还在不在,想说你还认得出来吗,但他什么也没说。

    金色飞鸟掠云而过,有如昔年大羿之箭。

    事实证明,尽管地上王朝已更迭诸代,但土地不会变,人似乎也不会变。哪吒很顺利地回到了陈塘关,还找到了陈塘关百姓当初为殷夫人立的碑,上面的“素知夫人”四字已略有模糊。供品倒是不少,还定时更换。

    陈塘关百姓都敬她。他们走后,一直都是殷夫人在保卫陈塘关,直到去世。

    哪吒沉默地跪着,用白绢把碑擦了擦,把那篮花放在了碑前。

    他在想殷夫人的模样,她的笑容,她陪他踢的毽子,她给他扎的小揪揪。

    他经常想,娘应该比谁都更应该成圣,又想,剔了骨割了肉,算是还了李靖,而我还是欠娘太多。

    他不忍想,当年他全家成圣,独留她一人,家中是何等光景。

    她该多孤独啊。

    敖丙没有上前,只远远看着。因为他知道哪吒从来不肯被谁看着流泪,除了殷素知。

    哪吒最后插了一支红莲在碑旁,是他在云楼宫摘的最漂亮的一朵,施过法,永岁不朽不损,像她最小最疼爱的那个孩子。

    “娘。”他心里说,“孩儿走啦。你想孩儿的时候,就看看花。孩儿会经常来看您的。”

    他出来的时候敖丙朝他伸出了手,脸上是那种安慰的,被他嘲笑“傻不拉几”的笑。他很是嫌弃而难堪地看了敖丙一眼,奈何眼里还有泪花,不凶,还可怜兮兮的。

    敖丙已经学会不去管他到底是眼睛里面进沙子还是沙子里面进眼睛了。敖丙过去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接下来去哪儿?跟你回你的破龙宫?”哪吒一边走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又微微一偏看向敖丙。“哎,我都忘了,我没跟老龙道过歉,他不会还是想打我吧?那我不去了,现在我比较尊老,怕你爹又挨我揍。”

    敖丙看他一眼,心想,你何止没跟他道歉,你向谁道过歉吗?

    正走着,他们所在的地方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他俩对视一眼,对这场面熟悉得很——这是什么神仙要露面了,特意做得声势浩大。

    哪吒一挑眉,停了脚步,插着腰趾高气昂地看向天上。

    天上突然平静。

    一片云朵被小心翼翼地拨开,一颗油光发亮的圆头冒了出来。是净坛使者。

    云里的净坛使者一见到哪吒就开始吱哇乱叫:“哎哟,三太子,元帅,太师,祖宗爷爷,玩够了没?您快回来吧!凡间哪能是一声不吭随便去的!李天王都知道了,大怒啊!”

    哪吒一抬下巴:“那怎么是你来啊?”

    净坛使者闻言,忸怩地别着手扭了几下肥胖身躯:“唉,这不是,他们冲进云楼宫找你的时候,我在偷挖莲藕吃,被抓个正着嘛……就被赶下来找你了……”

    哪吒大怒:“好哇,原来一直是你这头猪偷挖我的莲藕!”他手猛地一扬,乾坤圈砸净坛使者砸个正着。

    正当净坛使者给砸得晕头转向摔下云端时,混天绫“唰”地冲了出来,把他五花大绑。

    哪吒一手扯着混天绫,一手扯着净坛使者的耳朵,一脚踩着净坛使者,咬牙切齿地贴着他耳朵说:“你滚回去,告诉他们,爷我想什么时候下来就什么时候下来,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他们管不着!滚!”

    松了绑,净坛使者连滚带爬地跑了。

    哪吒拍拍手,回到了敖丙身边。

    “不过吃你几根藕,何必吓人家。”敖丙笑着摇摇头。

    哪吒吊儿郎当地说:“赶上门来讨打,干嘛不打。走走走,我们继续走。”

    走没多久,突然又是一阵疾风,天上云给吹得四处逃逸。

    哪吒拉住敖丙,淡定地又回头看天上:“哟,猴子,他们居然把你给请动了。这么快你就来了,死猪头通风报信脚程还挺快。”

    斗战胜佛在筋斗云上翻了个白眼:“是俺老孙脚程快,夸人夸准点。还有,不是天庭请的我,是那呆子跟我一个劲的哭诉我才来的。我说,小太子,你跟敖丙倒在这儿快活,天庭可是震怒啊,闹得不行,都吵着我了。”

    敖丙突然被点名,有点尴尬。

    哪吒笑道:“所以呢?你是来拦着我的?”

    斗战胜佛沉默了一下,说:“我是来跟你说句话:替俺老孙到花果山踩个点,回头请你吃桃子。”说罢就要走。

    哪吒笑嘻嘻地大声说:“那我可要告诉你的孩儿们准备迎接你了,你要不来,你的猴子们背后骂你可不关我事!”又说,“我到时要抢先吃光你一整片桃林!”

    斗战胜佛回头笑,挥了一下金箍棒:“你尽管试试!俺老孙当年可是吃遍了蟠桃园,看看我俩吃桃哪一个快!”丢下这句话便乘云走了。

    斗战胜佛走后,敖丙苦兮兮地低头叹了口气:“找你的人可真多……”

    哪吒探头对着他的脸看他,贱兮兮地说:“怎么,你吃醋啊?”

    敖丙转眼暼他,觉得可爱,刚要说什么,又一阵“轰隆隆”的震耳欲聋的雷声。

    敖丙:“……”

    敖丙:“这次是你爹。”

    托塔李天王严肃地背着手,立在云端。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千万天兵天将跟随,只有李靖一个人。

    哪吒怎么看他怎么觉得烦,只觉得心头火起。李靖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他从出生就见过无数次。

    李靖捻着胡须,沉吟着,终于开了尊口:“哪吒,你且速速回天庭。天神私自脱逃下至凡间,成何体统。”

    哪吒一哂:“我本来就没什么体统,要成什么体统。”又看向李靖背着的手,扬声道:“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连玲珑宝塔都没带上,就想抓我?”

    李靖看向他良久,才说:“我不是来和你争的。你擅自出逃,恐怕天帝要降大罪于你。”

    哪吒很放肆地笑了。他说:“不管怎么样,李天王还是请回吧,你现在打不过我!”

    哪吒一身白衣飘飘。

    李靖低着头看地上那个少年,又想起了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天。那时候哪吒也是一身白衣,左手高举着剑,说:“爹爹,我不欠你的了!”

    从此他再没叫过爹。

    李靖眼睛一闭,长叹一声,居然真的走了。

    哪吒看着李靖走,一直没动。敖丙走上前,轻轻捏了下他肩膀。

    哪吒转头:“为什么没人来找你的?”

    敖丙认真思考了一下,说:“可能是因为你是天帝直属管辖官员,体制内的规矩比较多吧。我不是,我是地方官员。”

    哪吒无言以对。

    他掐着敖丙的脸嗷嗷叫:“不公平!”

    有点疼。敖丙内心龇牙咧嘴。

    又一声惊雷。他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气,转头。

    敖丙摇着头:“这地方的百姓肯定觉得今天是雷公雷母发脾气。其实冤枉他们了。”

    哪吒:“让我看看这次又是……”

    哪吒:“……”

    哪吒:“哦哟。”

    远处云端如愿以偿地是乌泱泱天兵天将。为首的依稀可见是一个身着白甲一尘不染的天神,面容俊秀,长身玉立,可惜不苟言笑,冷若冰霜。

    哪吒惊叹:“天帝这老头把他外甥都派下来了。大发了,我这么有面子。”

    敖丙已经不想吐槽什么了:“好吧,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们打得过杨戬吗?”

    敖丙扭头看哪吒,哪吒自信地说:

    “肯定打不过!”

    敖丙无言。

    扯皮归扯皮,哪吒却发现了杨戬迟迟在远处的云上,并没有过来。按他的神力,在他们扯皮的时间里早该率天兵冲到附近了。可他并没有,反而按兵不动。

    哪吒若有所思地说:“我看师兄这意思是先让我几百里啊。既然这样,敖丙,我们先溜。”

    敖丙:“嗯?”

    敖丙一转头,发现哪吒已然开跑。

    哪吒从不束手就擒。

    “快走啊,不然我可不等你了!”他踩着风火轮拎着火尖枪,扬起得意而快活的笑容冲他一抬下巴,混天绫在他臂上猎猎作响。

    开溜要紧,隐不隐藏身份已经不重要了。

    敖丙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一甩方天画戟跟了上去。

    “哎,你等等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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